译序一
我们总以为,当一个朝代来到了结束,国破了,家就亡了,人们都惶恐躁动,天就要塌下来,日子过不下去;不是下冰雹,就是蝗虫过境,灾民啸聚,外敌入侵;皇上彻夜难眠、思考国事;宦官外戚们上蹿下跳,束手无策;东林党人和清流争论不休,捉拿奸党。似乎,每一个身处王朝末期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个朝代即将败亡的迹象。
然而我们读《金瓶梅》的时候,对应不出这些宏大叙事,即使,身处北宋末期的这些个故事主角和配角,很快都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甚至在战乱中死去——可是,我们翻来覆去看到的只有人情世故:
官员们迎来送往,忙着维护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络、关注自己的考核晋升;
普通人只配生存,打官司必须去衙门里闹,万一闹不好就得没命;
人们笃信和尚、神婆、道士,中医不治病,春药是唯一有效的药;
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谈爱情,孩子一出生就门当户对结亲;
女人们遇到强暴也不反抗,期待与有权有势的人来一腿;……
西门庆这个五品提刑官,在皇城里,他真正能联系上的只有蔡京太师府里的大管家翟谦,他只配在皇城的小角落里远远望一眼传说中的宋徽宗;然而,同样是这个西门庆,当他回到自己盘踞的那个十八线小县城——小小的山东清河县,就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整日围绕在他身边的是银两、女人和帮闲。人们在县城街上来来去去,太阳每日正常升起,官员们花团锦簇,普通人忙碌沉浮。总之,无人知晓国运倾颓,也无人知晓他们即将逃亡或死去。
这里,我们看见国和家的隔膜、县城和京城的隔膜、基层官僚与中央皇权的隔膜——底层普通人不了解上层社会的运转机制,没有公共生活,无人讨论国事;看不到道德家的说教,也看不到精英阶层的不满;没有知识的普及,有的是举人和阴阳先生;出了一个武松,他也不是来提供社会解决方案的。
这是一部“庶民的史书”,不谈国家大事、不写铁马金戈,却道尽人心的虚妄,用一个富贵显宦人家盛极而衰的故事,一层层剖开那个世代的精神病灶,窥见古代社会在繁华表象下的溃烂横剖面——王朝的更替并不总是从边疆失守、朝廷败亡起始,而是从家庭伦理的败坏、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开始。社会肌理的脓血肆流,惊心动魄——任何一个繁荣的王朝或世代,若没有终极信仰、道德与秩序的支撑,终究难逃土崩瓦解的败亡宿命。
译序二
《金瓶梅》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瑰宝。在这部著作诞生以前,中国小说大多是传奇、演义、神怪、宗教或侠义的叙事,例如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历史演义小说,和以《西游记》为代表的神魔志异小说等等。相比之下,《金瓶梅》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在明代通俗文学中独树一帜,它奠定了明清世情小说的发展基础,对《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等现实主义小说影响深远,《红楼梦》也深受它的影响。
同时,《金瓶梅》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少见的、以性作为重要叙事元素的作品,由于它细致描写了西门庆的情欲生活,传统上被视为淫书而饱受争议,甚至多次被禁。然而,译者认为,《金瓶梅》虽然表面上确实充满了热闹的情色、权谋与宴饮等社会细节的描写,但是在深层次上,它系统展现了明朝末年的社会百态,隐藏深刻的人性剖析。从普通小说的角度,读者可能会期待正义得到伸张、恶人受罚、善人得偿所愿,然而,《金瓶梅》冷峻辛辣的现实主义笔触,决定了它并不是一部传统的因果报应的著作,而是写尽世态炎凉、人生无常的伟大现实主义巨著。曹雪芹曾评价它是:“披着淫书的外衣,写尽世间百态”。
《金瓶梅》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公元1590- 1610年),距今已有四百余年,全书文本以明代白话文为主体,间杂文言、诗词、歌赋,并广泛引用典籍,如《诗经》《汉书》等,以及佛经、道教术语、市井俚语和歇后语,语言风格复杂多变。对现代读者而言,这样的文本较为艰涩,若无一定的文学素养与历史知识积累,难以顺畅阅读和深度理解。
译者历时一年有余,潜心完成了这个《金瓶梅(现代汉语译本)》。该译本忠实于原著,在保留原文本生动语言风格的同时,更贴近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由此,读者们能在顺畅阅读体验里,欣赏《金瓶梅》在语言、结构、人物塑造方面的艺术成就,了解古代上层社会的运作机制,深刻洞察永恒不变的复杂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