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讲的是一个古代大唐国的英雄,他修道炼性,是一位超凡入圣的豪杰,最终位列仙班,位居紫府,率领上八洞的群仙,解救四大部洲中沉沦于苦海的众生。这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现在的人,总是忙忙碌碌,急急忙忙地过日子,为名为利,却离不开财色欲望的困扰,挣脱不出,无法打破酒、色、财、气的束缚。最终结果不过是同归于尽,又有什么意义?尽管如此,在这酒、色、财、气四件事中,最坏的就是财和色。那它们有多可恨?
譬如一个人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经历无尽的凄凉和不堪的烦恼。晚上摸一摸米缸,却发觉连隔夜的粮食都无处可寻;早晨看一看厨房前,却愧于冷清的灶台没有一丝炊烟。妻儿饥寒交迫,自己也冻得要命,连一碗粥都成问题,何谈有多余的钱去买酒!更可气的是,亲戚、朋友冷眼相待,面临这种种的轻蔑和羞辱,原本雄心壮志的凌云之气,也在这样的磨难中一点点消沉殆尽,哪里还能与他人争高下?
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
亲者如同陌路人。
到了那有了钱的时候,挥霍金钱来买笑,一次就能花费上万两银子。想要饮酒,就真的喝到了琼浆玉液,已经不把琥珀杯的美酒看在眼里;想要逞强斗气,钱就能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那些趋炎的人压在背上、挤在肩上,附势的人吸脓疮、舔痔疮,真是所谓的得势时叠肩而来,失势时掉臂而去。古往今来的人情冷暖之恶态,没什么能比得上这些。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受到了财的害处吗?
现在再说色的害处。请看看现在的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国男子,还有秉烛待旦的关云长,古往今来又能有几人?至于那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另当别论。还有一种男人,见到一个稍微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便百般讨好,偷寒送暖,待到了得手的时候,只图一时的欢愉,全不顾情分,也不想着朋友的交情。起初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好酒食物。
正是:
三杯花作合,
两盏色媒人。
到了后来感情浓烈、情事暴露,甚至斗狠杀人、性命不保,妻儿难以照顾,事业化为灰烬。就像石季伦,他极其富有,却因为绿珠而丧命于监牢;楚霸王虽然气概拔山,却因为虞姬而自刎,头悬垓下。
真所谓:
生我的门,就是让我死的户,
看得破的时候,却忍不过。
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因为色,而遭受了大祸吗?
这么说吧,这财、色二字,从来都是看不破的。若有人能看透,就会发现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只不过是棺材里带不走的泥沙瓦砾;腐朽的钱财和表面的荣华富贵,不过是皮囊中装不尽的臭秽粪土罢了。高堂广厦、玉宇琼楼,只是坟墓上无法享受的乐场;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那些美艳妖娆、献媚工妍的女人,在看穿之后,也如同将军在战场上叱咤风雨、展示威风;她们朱唇皓齿、掩袖回眸,当明白真相后,却是阎罗地殿前审判恶鬼增加凶恶态势。柔袜一弯、金莲小脚三寸,只是用来给坟墓掘土使用的工具;床枕上的绸缪、被子里的甜蜜爱意,是五殿下油锅的生计。
唯有《金刚经》的两句话说得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才能理解,人生似乎充满了种种必需品,但到最后一个都用不着。即使你有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也一样骨软筋麻;无论你拥有多少铜山金谷的奢华,在最后都会冰消雪释,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你容颜闭月羞花般动人,在老去之时,垂眉落眼,路人都要遮鼻而过;即使拥有陆贾、隋何那样的机智巧辩,倘若遇上了齿冷唇寒,也无计可施,不如罢休。倒不如放下这尘世的执念,削除六根,保持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彻底参悟这虚空无常的世界,洞悉生死的本质,直达无上乘的境界,超脱是非的圈套,反倒能获得一片清闲自在,不再在这火坑中翻腾挣扎。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
一日无常万事休。
所以,为何要说这段关于酒、色、财、气的话?因为当时有一个家族,先前非常富贵显赫,但到后来变得十分凄凉落寞。他们曾经运筹帷幄、谋算计谋,并没有任何作用;亲戚、朋友与兄弟姐妹,一个也靠不住;享受荣华富贵只持续了几年时间,并且最终成为别人议论纷纷的对象。其中又有一些斗宠与钩心斗角、迎合讨好,开始时非常妖娆妩媚、迷倒众生,到最后却难免尸横灯影,血染空房。
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故事发生在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有一位风流子弟,长得身材魁梧,性情潇洒,家境殷实,有万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岁。这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他的父亲西门达,早年做川广的药材贩卖生意,在清河县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药铺。家中庭院的宽度有五个房间那么大,正门进去一共有七个庭院,奴婢众多,骡马成群,虽然谈不上极为富贵,但也是清河县衙里的富户。只因西门达夫妇死得早,家中只留下这个儿子,西门庆从小就受到百般宠爱,父母听任其自行其是,所以他从未认真读书,整日闲游浪荡、浑浑噩噩度日。自从父母过世,西门庆更是放纵自己,流连于花街柳巷、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了些拳棒,沉迷于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等一切娱乐,无所不通。
西门庆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一些游手好闲、没正业、不守本分的人。其中最要好的一个,姓应名应伯爵,字光侯,原是丝绸铺老板应员外的次子,由于生意亏尽家产,跌入社会底层,专门在丽春院附近拉客吃喝玩乐,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应花子”,他擅长球类和双陆,样样精通。第二个好友姓谢名希大,字子纯,是清河卫千户官的世袭子孙,幼年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最终丢了前程,成了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他擅长弹琵琶,与西门庆也甚是合得来。其他几位朋友,也都是些不成器的落魄户,比如祝实念,字贡诚;孙天化,字伯修,绰号“孙寡嘴”;吴典恩,是本县的阴阳先生,后来犯了事不再从业,现在专靠帮官吏讨债,他也以此与西门庆来往密切;云理守,字非去,是云参将的弟弟;常峙节,字坚初;卜志道;白赉光,字光汤。说起这白赉光,众人嫌他的名字不好听,他自己却说:“当初取名,是一位门馆先生为我取的名,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故事,说‘白鱼跃入武王舟’,又引经据典,说‘周有大赉,于汤有光’,所以取了这个意思,字就叫‘光汤’,因为有这段故事,所以我就没再改名字。”这一群共十几个人,知道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散漫大方肯花钱,都围着哄着西门庆一起花钱饮酒、嫖赌齐行。
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这样一个富裕人家,却生出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又结交了一帮有害无益的朋友,不管家业多么丰厚,迟早也要败光了,哪里还有长久富贵的日子?西门庆天生性格刚强,做事深谋诡谲,又擅长给官吏放贷,与官府打交道,甚至与朝中的高俅、杨戬、童贯、蔡京四大权臣都有一些门路和关系,所以,西门庆在县衙里管一些公事,常常利用手中的权势,与人周旋牟利,整个县城的人都怕他。由于他在家中排行第一,人们都称他为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庆的正房夫人陈氏早死,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西门大小姐,已经许配给了东京开封的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但尚未过门成亲。
由于丧妻,西门庆的家里无人管理家务,他最近又迎娶了清河县左卫吴千户的女儿作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岁,八月十五日出生,小名月姐,嫁进西门家后,大家顺口叫她为月娘。吴月娘性情贤淑,对丈夫百依百顺,吴月娘房内的三四个丫鬟女婢,都被西门庆收用过了。此外,西门庆还曾经与李家丽春院的李娇儿打得火热,后来也把她娶进门做了第二房妾。南街丽春院的卓二姐,名叫卓丢儿,西门庆包养了她一段时间,最终也将她娶进门做了第三房妾。只是由于卓二姐身体瘦弱,常年病痛缠身,西门庆就又去外头追逐风流、飘风戏月,调戏良家妇女。
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这一天,西门庆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日了,下月初三,就是我们兄弟几个聚会的日子。到那天,少不了要预备两桌酒席,找两个唱曲的粉头,在家里和兄弟们好好玩一天。你帮我准备准备。”
吴月娘便说:“你就别提这些人了,哪一个有良心,哪一个是正经人?这些人就像那些每天来惹麻烦的游魂一样。我看你自从认识了这些人,什么时候肯好好待在家里!现在卓二姐已经病得不行了,我劝你少喝点酒。”
西门庆说:“你平时的话我都觉得挺中听的,但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有些不爱听。按你这么说,我这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从来都尽心尽力、做事稳当,就是那个谢希大,也是个聪明能干的好人。现在就这样商量定了吧,一直这样来来回回,总觉得不够踏实。不如等到聚的那天,都结拜为兄弟吧,以后也能相互有个依靠。”
吴月娘接话说:“结拜兄弟也不错,不过,只怕将来还是他们多依靠你。若你指望靠别人,就如同提傀儡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
西门庆笑道:“若能像你说的那样,别人能一直靠着我,那不是更好吗?我们就等应二哥来,再跟他说这事吧。”
正说话间, 只见一个家僮进来,他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原来是西门庆的贴身随从,名叫玳安,他走到西门庆的面前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面等你。”
西门庆说:“我正提到他们,他们两个就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厅堂。只见应伯爵坐在上座,头上戴着一顶新款式的玄色罗帽,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夹绉纱长袍,脚上穿着干净的丝鞋和袜子。下边坐着的是谢希大。
他们看到西门庆出来,一起站起来作揖,说:“哥在家,我们最近都没来走动。”
西门庆请他们坐下,吩咐上茶,说:“你们这些人,最近我心情烦闷,不出门,你们也都不来看我。”
应伯爵转脸对谢希大说:“怎么样?我就说哥会这么说。”又对西门庆说:“哥,你怪得对。这几天我们也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我们这两只脚跑来跑去,都赶不上这张嘴说话快。”
西门庆问:“你们这些天去哪里了?”
应伯爵说:“昨天我去了李家丽春院,看见一个女孩子,就是哥家里二嫂子的侄女桂卿的妹妹,叫桂姐。这么些日子没见她,就出落得好不漂亮了。等她再长大些成人的时候,还不知道得多好看!昨天她妈再三拜托我说:‘二爹,务必帮她找个好人家’。看样子,将来这姑娘还得落到哥你的手里。”
西门庆说:“还有这等事!我有空了,就去瞧瞧。”
谢希大说:“哥不信吗?那桂姐真是长得十分漂亮。”
西门庆又问:“昨天你们去了李家,前几天你们又去哪里了?”
应伯爵说:“前几天,卜志道兄弟死了,我在他家忙乱了几天,送他出殡。他嫂子再三托我转告哥,感谢你送去的香烛奠礼,她说家里条件不好,地方不大,晚上也没预备好的酒席,不好请哥去坐,实在过意不去。”
西门庆说:“我早就听说他身体不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前些天,他还送了我一把上好的真金川扇,我正打算好好答谢他,没想到他竟然故去了!”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兄弟原本总共有十人,现在却又少了一个。”又转脸对应伯爵说:“下月初三,又是我们聚会的日子,到时候我们怕又得让大哥费心,兄弟们相聚玩上一天。”
西门庆说:“正是这样,刚才我也跟夫人说了,我们兄弟们来回相聚,只是吃喝玩耍,没落个踏实。倒不如我们找个寺院,写一份疏文,正式结拜做兄弟,以后彼此扶持、有个依靠。到那天,我也会花些银子,备办三牲祭祀贡品,大家也可以随意凑些份子钱。这不是我摊派你们出钱,这结拜兄弟的事,大家都出些钱,也表些心意。”
应伯爵连忙说:“大哥说得对。老婆烧香当不得老公念佛,各自要尽自己的心。不过我们这些人,就像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西门庆笑道:“你这怪狗才,谁要你出那么多!你尽说这些话。”
谢希大说:“结拜最好有十个人才好。现在卜志道兄弟死了,却让谁来补这个缺?”
西门庆沉吟了一阵,说:“我们隔壁的花二哥,原是花太监的侄儿,手里有不少钱,也经常在丽春院里玩。他家后边院子和我们家只隔着一道墙,我跟他挺说得来,不如让人去请他。”
应伯爵拍着手说:“就是那个在丽春院里包养吴银儿的花子虚?”
西门庆说:“正是他!”
应伯爵说:“大哥,快叫人去请他吧。若跟他往来了,以后我们可又多了个酒碗子。”
西门庆笑道:“傻乞丐花子,你怕不是馋得要命了吧?满嘴说的都是吃和喝。”
大家都笑了起来。
西门庆叫来玳安,说:“你去隔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这么说:‘我家爹打算在下月初三,结拜十个兄弟,特意让我请二爹来参加。’看他怎么说,你回来告诉我。若你二爹不在家,就跟他二娘说。”
玳安应诺去了。
应伯爵便问:“那天,我们是在哥的家里聚,还是到寺庙里好?”
谢希大说:“我们这儿就两个寺院,佛僧家是永福寺,道家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便去哪一个都行。”
西门庆说:“这结拜的事,不是佛僧家管的,那永福寺的和尚我也不熟,倒不如玉皇庙的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地方又宽敞又幽静。”
应伯爵接过话说:“哥说得对,怕是永福寺的和尚和谢家嫂子相好,所以谢兄才推荐到那里去。”
谢希大笑骂道:“老乞丐花子,就是谈一件正事,你说着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回来了,他对西门庆说:“花二爹不在家,我跟他家二娘说了这事。二娘听了很高兴,说:‘既然是你爹要带着你二爹结拜做兄弟,哪有不来的道理?等他回家我会跟他说,一定让他到时候来参加,多谢爹的抬举。’她还送了我两样茶食带回来。”
西门庆对谢希大和应伯爵说:“这花二哥倒有个聪明漂亮的夫人。”
说罢,又喝了一盏茶,应伯爵与谢希大二人一同起身,说:“哥,我们先告辞了,回去就通知其他兄弟们,让他们凑份子钱。哥这里也先去向吴道官打个招呼。”
西门庆说:“我知道了,就不留你们了。”
于是,他送二人到大门口。
应伯爵走出几步,转身回来问:“到那天,要不要请几个唱曲的姑娘?”
西门庆说:“这个就算了吧,大家说说笑笑,倒更有趣些。”
说罢,应伯爵挥手告别,和谢希大一起离开了。
话休饶舌,转眼四五天过去了,到了十月初一。西门庆早起,在月娘的房里坐着,只见一个刚开始留头辫的家僮,手里拿着一个描金的退光拜匣,走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就站到一旁说:“我是花家的,我爹向爹问好。那天,爹差人来请我爹,但他有事出门了,没能当面领教。我爹听说爹定在初三聚会,特意让小的先送这些份子钱来,说爹先胡乱用着,等后天聚会看看实际用了多少钱再派开,该我爹付多少钱,缺了再补就是了。”
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份子钱一两”,说:“太多了,不用再补了。让你爹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去庙里吧。”
那家僮答应道:“小的知道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被吴月娘叫住,让玉箫从食盒里挑了两块蒸酥果馅给他,说:“这是给你当茶点的。你回去向你娘请安,你说西门大娘说,再过几天还要请你娘过来坐坐。”
那家僮接过点心,又磕了一个头,应诺告辞去了。
西门庆刚把花家的家僮送出门,便看到应伯爵的儿子应宝也来了,他手里夹着一个拜匣,玳安引他进来。应宝见了西门庆,磕头说:“我爹已经收齐了众位爹的份子钱,让小的送过来,请爹收下。”
西门庆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总共有八封份子钱,他也不拆开看,都交给吴月娘,说:“你收下吧,明天我们去庙里时,正好用这些钱买东西。”
说罢,打发应宝去了。
西门庆起身去前院看望卓二姐,刚走到屋里坐下,只见玉箫走过来说:“大娘请爹过去有话要说。”
西门庆说:“她怎么不早说?”
西门庆随即又回到上房,看见月娘的面前摊着一些纸包。月娘指着这些纸包,笑道:“你看这些份子钱,只有应二哥的那一份是足重的一钱二分八厘的银子,其他的有的是三分重的,有的是五分重的,全都是些泛红发黄、成色差的旧银,看起来倒像金子一样。我们家从来没见过这种银子,来路不正,收下它反而惹人非议,不如直接还给他吧。”
西门庆说:“你也真能计较,随便放着吧,缺的我来补,这点小钱何必在意!”
说着,他径直出去了。
到了次日,是十月初二,西门庆称了四两银子,让家仆来兴去买了一头猪、一只羊、五六坛金华酒,还有香烛纸札、鸡鸭等祭品,又封了五钱银子,把来保、玳安和来兴都叫来,吩咐说:“把这些东西送到玉皇庙去,告诉吴师父,‘我们爹明天要和兄弟们结拜,还请师父帮忙写个结拜文疏,晚上就在庙里庆祝。烦劳师父提前预备一下,明早我爹就过来。’”
玳安去了不久,就回来禀报说:“东西已经送到,吴师父说知道了。”
很快就到了初三早上,西门庆梳洗完毕,吩咐玳安:“你去请花二爹过来我们家一起吃早饭,再一同去庙里。接着再去应二叔家,催催其他人。”
玳安应诺去了。
刚请了花子虚来,应伯爵和其他兄弟们也都到齐了,正是前面提到的这几个人。领头的便是应伯爵,其他还有谢希大、孙天化、祝实念、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加上西门庆和花子虚,一共十人。众人进门,齐齐拱手作了一个揖。
应伯爵说:“我们该动身了。”
西门庆说:“不如先吃了早饭再走。”就吩咐家僮,说:“看茶来,再做些菜。”
不一会儿,众人吃了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衣帽光鲜,一众人径往玉皇庙。
走了不远,早望见那座庙门,修造得非常壮丽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前方有一座八字形大门,涂着粉赭色红泥;里面铺设着三条甬道川纹,四面用水痕白石修砌。正殿上金碧辉煌,两侧廊檐峻峭。正中供奉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太上老君背靠青牛,居于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转过一重侧门,便是吴道官的道院。刚进门,两边是翠竹青松,花草茂盛。西门庆抬头一看,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
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正面三间敞厅,是吴道官每日做功课的地方,布置得十分整齐。厅上挂着昊天金阙玉皇上帝的画像,两边列着紫府星官,侧首挂着马灵耀、赵公明、温琼、关羽四大元帅。吴道官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等一众人进了里边,献过茶,众人都起身四处参观。
白赉光拉着常峙节的手,从左边一路看过来,到马元帅的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画上画着三只眼睛,说:“哥,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世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够了,多长一只眼岂不是要看清楚别人的破绽?”
应伯爵听见,走过来说:“呆兄弟,他多一只眼睛看你不好吗?”
众人听了都笑了。
常峙节指着下首的温元帅说:“二哥,这位全身蓝,也很古怪,怕是卢杞的祖宗。”
应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给你讲个笑话。”那吴道官果真走过来听。应伯爵继续说:“一个道士死后,见了阎王,阎王问他:‘你是什么人?’道士答:‘我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验,果然是道士,而且身上没背罪孽,于是放他还魂。那道士死里复生以后,在路上遇到一个染坊的工匠,工匠认得他,问:‘师父,你怎么复生了?’道士说:‘我是道士,所以阎王放我回来。’那工匠记住了,见阎王时也说自己是道士。阎王查验他,发现工匠伸出的两只手是蓝色的,便问原因。那工匠装模作样地说:‘我曾给温元帅搔痒痒’。”
大家听了都大笑。
众人又转到右侧,见下边供奉着红脸的关帝,上边又是黑脸的赵元帅,身边画着一只大老虎。
白赉光指着老虎,问:“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吗,跟着人没事吧?”
应伯爵笑道:“你不知道,这老虎是他贴身的随从。”
谢希大听着走过来,伸出舌头说:“有这么个随从,我一刻也受不了,我不怕他要吃了我?”
应伯爵笑着对西门庆说:“你面对的威胁,比谢子纯更大,岂不更麻烦。”
西门庆问:“这怎么说?”
应伯爵说:“谢希大连一只要吃他的老虎都受不了,我们这七八个要吃你的人跟着你,岂不是要吓死你了?”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时,吴道官走过来说:“官人们提到这老虎,我们清河县,最近确实被老虎祸害得不轻!来往的行人都被它吃了不少,连猎户也死了十几人。”
西门庆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道官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要不是前日我派了个小徒弟,去沧州横海郡柴官人那里化缘一些钱粮,住了整整三十五天,我也还不知道这件事——这清河县靠近沧州的路上,有一座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只吊睛白额虎,经常出来吃人。过往的商客都不敢单独走,必须成群结队才能通过。现在,县衙里悬赏五十两银子要捉拿它,但一直没捉到。可怜那些猎户,不知道挨了多少官府的责罚!”
白赉光跳起来说:“我们今天结拜了,明天就去捉老虎,也能赚点银子花。”
西门庆说:“你的性命不值钱了吗?”
白赉光笑道:“只要有了银子,命都可以不要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应伯爵说:“我再给你们讲个笑话:一个人被老虎叼走了,他儿子想救他,拿着刀去杀老虎。结果那人在老虎口里喊道:‘儿子,你小心点砍,别砍坏了虎皮’。”
大家听了又哈哈大笑。
吴道官预备了祭品,对众人说:“官人们可以烧纸钱了。”他拿出一张疏文,问:“疏文已经写好了,只是还需要确定哪位居长,哪位居次?排列好了,我再写上尊讳名字。”
众人一齐说:“这自然是西门官人居长。”
西门庆推辞说:“还是按照年龄排序吧,应二哥年纪比我大,应二哥应该居长。”
应伯爵伸着舌头说:“爷,你这话可折杀小弟了!如今这个年代,只能按照钱财和势力来排,哪里还有按年龄排序的道理?要是按年龄,可能还有比我年纪更大的。而且让我当大哥有两点不合适:第一,我没有爹那样的威望和德行,兄弟们都服你;第二,我一直被叫作应二哥,突然让我居长,还得改叫应大哥,万一以后有两个人来,一个叫我‘应二哥’,一个叫我‘应大哥’,那我到底答应哪个?”
西门庆笑道:“你这爱插科打诨的东西,就知道瞎说些闲话!”
谢希大也劝:“哥,你就别推辞了。”
西门庆再三推让,但在花子虚、应伯爵等人的坚持下,只得做了大哥。应伯爵为二哥,谢希大为三哥,花子虚因有钱排第四,其他人依次排列。
吴道官写好疏文,于是点燃香烛,众人按序排列。吴道官展开疏文,朗声宣读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实念、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宣读完毕,众人拜神已毕,依次又在神前互相行了八拜之礼。焚烧钱纸,送神礼毕。不一时,吴道官立刻吩咐人宰杀猪羊,摆上鸡鱼果品等,全部整理停当,摆了两桌满满的大碗大盘宴席。西门庆坐首席,其他人依次而坐,吴道官在侧席陪同。酒过数巡,大家猜枚行令,嬉笑玩乐,不必细说。
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正当众人饮酒热闹,玳安进来,在西门庆耳边低声说:“大娘让我来接你,说三娘今天犯了头晕,请爹早些回家。”
西门庆立即站起来,说:“不是我摇席破座、扫大家的兴,家里第三个小妾病得很重,我得先回去。”
花子虚见状,也说:“我和大哥同路,我们俩一起回去吧。”
应伯爵说:“你们两个财主都走了,丢下我们怎么办?花二哥,你还是坐回去吧。”
西门庆说:“他家里没人,我们一起回去,省得他嫂子疑心。”
玳安说:“小的过来的时候,花二娘也让天福备马来了。”
这时,只见一个家僮走上前,对花子虚说:“马在这里,已经备好了,娘请你回家。”
于是,西门庆和花子虚一同起身,向吴道官道谢,又向应伯爵等人拱手,说:“你们接着玩,我们先告辞了。”
说着,他们出门上马去了,只留下应伯爵等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能吃能喝不知足,在庙里流连痛饮,不提。
且说西门庆回到家,与花子虚告别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么头晕了?”
月娘答道:“我是想着家里有个病人,怕你又被那伙人纠缠着走不开,所以才让玳安这样说。只是卓二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你也该多在家照看她。”西门庆听了,就去了前院看望卓二姐,接下来连着几天在家陪伴她,不提。
却说光阴过隙,转眼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西门庆叫人去请太医来给卓二姐诊病,刚走到前厅,就见应伯爵笑嘻嘻走了进来。西门庆作了揖,让他坐下。
应伯爵问:“哥,嫂子的病情如何?”
西门庆说:“大概是有些不舒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问:“前天聚会,你们到什么时候才散的?”
应伯爵答道:“承吴道官再三款留,散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大家都喝得不省人事,幸好你早早就回家了。”
西门庆问:“你吃过饭了吗?”
应伯爵不好说还没吃,就说:“哥,你猜猜看。”
西门庆说:“可能已经吃了?”
应伯爵笑着掩口说:“这你猜错了。”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没吃就说没吃,怎么还这么矫情!”就吩咐家僮:“拿些饭菜来,我和应二叔一起吃。”
应伯爵说:“我听到一件很稀罕的事,特意来告诉哥,等下我们一起去看。”
西门庆问:“什么稀罕事?”
应伯爵说:“就是前天,吴道官提到的景阳冈上的那只老虎,昨天被人一顿拳头徒手打死了。”
西门庆不信,说:“你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信。”
应伯爵认真地说:“哥,这事千真万确,你听我细细道来。”于是,他手脚并用、绘声绘色地说:“这个打死老虎的人有名有姓,叫武松,家里排行第二。先前他在柴官人的庄上避难,后来生了病,病好以后去找哥哥,路过景阳冈,遇到那只老虎,结果他硬是一顿拳脚把老虎打死了。”应伯爵说得有声有色,仿佛亲眼所见,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样。
西门庆听完,摇着头说:“既然如此,我们吃完饭就一同看看去。”
应伯爵说:“大哥,不如不吃饭了,我怕错过了。我们不如去大街的酒楼上坐。”
这时,来兴进来摆桌子,西门庆对他说:“去告诉你娘,不用准备饭菜了,把衣服取来给我穿。”
西门庆很快换好了衣服,与应伯爵拉着手一起出门。路上,他们遇见了谢希大,谢希大笑着问:“两位哥,是去看打虎的吧?”
西门庆说:“正是。”
谢希大说:“大街上的人,甚是拥挤啊!”
三人一起进了临街的一个大酒楼,找位子坐下。不一时,只听见锣鼓齐鸣,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队队猎户拿着缨枪走过,后面抬着那只被打死的老虎,像个巨大的锦布袋,四个人还抬不动。队伍最后边的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武松。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说:“你看这一个人,要没有千百斤水牛一样的力气,怎么能动得了这只猛虎。”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议论,按下不提。
却说这位壮士,是什么模样?但见:
他雄躯凛凛、身形魁梧,身高七尺以上,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岁年纪,双目炯炯,远望如两点星光闪烁,双手有力,近看如铁锤。脚尖飞起、拳头落下时,连深山中的虎豹、穷谷中的黑熊也都丧胆失魄。他头戴万字头巾,上插两朵银花,身穿血染的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应伯爵说的阳谷县的武二郎武松。他为了寻找哥哥,不经意间打死了猛虎,被知县迎请到县衙里。众人看着他被迎入县衙。却说知县此时正在升堂,武松下马进了厅堂,扛着老虎到厅前。
知县看了武松的模样,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英雄,不然怎能打死猛虎!”
于是,他叫武松上厅问话。武松参见了知县,禀明打虎的经过,两旁的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武松三杯酒,并把库房里由地方富户们筹集的五十两赏银,都赐给了他。
武松禀道:“小人侥幸打死了这只老虎,这都是托了相公的福荫,如何敢受这些赏赐!这些猎户因这畜生,受了你的许多责罚,不如把赏金分给他们,以显出相公你的恩典。”
知县说:“既然如此,就由壮士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赏金。”
武松把这五十两赏银,在厅上分给了众猎户。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提拔他,便说:“你虽是阳谷县人,但与我清河县只隔咫尺。今日我就推荐你在我县衙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门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
武松跪谢说:“若蒙得恩相的抬举,小人终身受赐,感激不尽。”
知县随即让负责刑狱的押司起草任命状,当日并在当天就向上级举荐武松,任命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和大户纷纷来贺,设宴庆祝,一连喝了几天酒。武松原要回阳谷县寻找哥哥时,不料却在清河县做了巡捕都头,颇为欢喜。那时,武松的名字传遍东平府的一府两县,人人皆知武松的大名。
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这一天,武松在街上闲逛,只听背后有人叫他:“兄弟,知县相公提拔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么不照顾我一下!”
武松回头一看,不禁——
欣从额角眉边出,
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松要找的亲哥哥武大郎。话说自从武大郎与弟弟分别以后,赶上了饥荒,不得不搬到清河县的紫石街租房居住。人们见他性格懦弱,外貌猥琐邋遢,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三寸丁谷树皮”,意思是说他身材矮小、皮肤粗糙,头脸又瘦又窄。只因他软弱朴实,常常被人欺负。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武大郎并没有什么正经的活干,天天挑着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为生。不幸的是,他的妻子死了,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名叫迎儿,父女俩相依为命。不到半年时间,武大郎的本钱也用光了,只得搬到大街上的张大户家,租住他临街的房子。张大户宅里的家仆,见武大郎为人本分,常常照顾他,还让他继续在街上卖炊饼。闲暇时,武大郎也常到铺子里帮忙,张家的家仆都喜欢他,常在张大户面前帮他说好话,所以张大户也不再收他的房钱。
却说这张大户家财万贯、房屋百间,虽年过六十,却无儿无女。张大户的夫人余氏,掌管家中事务,行事严厉,家里也没有清秀的丫鬟。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却没有儿女,虽然有些家产,最终又有什么用?”
正房夫人余氏说:“既然如此,我就请媒人给你买两个婢女,每天教她们弹琴唱曲,伺候你。”张大户听了十分高兴,感谢了夫人。
过了些日子,余氏果然请来媒人,给张大户买了两个婢女,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白玉莲。玉莲年方十六岁,是乐户人家出身,长得白净小巧;而金莲是南城门外的潘裁缝的女儿,排行第六,因为她自幼长得有姿色,又缠了一双好看的小脚,所以得名金莲。金莲的父亲早逝,母亲生计艰难,在金莲九岁时,把她卖到王招宣府里,学习弹唱,平常还教她读书写字。金莲天生聪明伶俐,十二三岁时,就已经会描眉画眼、涂粉抹红、品竹弹丝、女工针线、识字读书。她梳着缠髻,穿着合身的衣裳,举止刻意做作,装一副成熟端庄的样子。
到了金莲十五岁,王招宣死了,潘妈妈就争着把她转卖到张大户家,价钱是三十两银子,和玉莲一同进门。张大户教她学习弹唱,潘金莲本来就会,学起来很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两人睡在一个屋里。正房夫人余氏起初非常看重她们,给她们金银首饰穿戴。
后来,白玉莲死了,只剩下潘金莲一人,长成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想收她为妾,但碍于正房夫人的厉害,一直不能得手。有一天,正房夫人出门赴宴,不在家,张大户暗暗把金莲唤到房里,收用了她。
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
刘郎还是老刘郎。
张大户自从收用了潘金莲,身体渐渐添了五种病症,是哪五种?一是腰疼,二是眼里添泪,三是耳聋,四是鼻涕多,五是小便滴滴答答。自从得了这些病,正房夫人余氏就察觉到了张大户做的事,与他吵骂了数日,还百般苦打金莲。张大户知道自己无法再容留金莲,就赌气给她置办了嫁妆,想为她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张大户宅里的家仆都说,武大郎忠厚,正好没有妻子,又住在宅内屋里,可以把金莲嫁给他。而且,张大户还想继续窥觑那金莲,因此没有向武大郎要任何聘礼,就白白地把金莲嫁给他为妻。
自从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张大户对他照顾有加。武大郎缺本钱做炊饼生意,张大户就私下里给他银两。武大郎挑担出门,张大户等到无人,就趁机溜进屋里与潘金莲私会。即使偶然被武大郎撞见,但金莲本来就是张大户送给他的,武大郎也不敢声张。朝来暮往,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张大户患上阴寒病症死了。正房夫人余氏,察知张大户和金莲继续偷情的事以后,愤怒不已,命令家僮把潘金莲和武大郎都赶出家门。武大郎在紫石街西边的王皇亲家,租了内外两间房,依旧卖炊饼为生。
话说这潘金莲,自从嫁给了武大郎,见他老实懦弱、外貌猥琐丑陋,心中甚是厌恶,常与他争吵。她心中怨恨张大户:“天底下难道没有别的男人了吗?为何把我嫁给这样的货色!每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知道喝酒,到了该动的要紧处,偏偏像锥子钯子一动不动!我真是倒霉,嫁给了他,真是好苦啊!”
金莲常常在无人处,唱《山坡羊》发泄心中的不满:
想当初,姻缘错配,我把你当男儿汉看待。不是我自夸,他乌鸦怎能配鸾凤?我是真金子埋在土里,他不过是块铜,怎能与金子相比!他本是块顽石,有什么福气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我心里不美。听知:我是块金砖,怎能与泥土相比!
看官请听:
但凡是世上的女人,若自己有几分姿色、聪明伶俐,配个好男人也就罢了,若是配了武大郎这样的人,虽不至于杀了他,但难免会有几分厌恶。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的少,正如买金偏偏遇不上卖金的。
武大郎每天挑着担子出去卖炊饼,直到晚上才回来。金莲每天打发武大郎出门以后,就在门口帘子下嗑瓜子,故意露出那一对金莲小脚来,勾引那些浮浪子弟,每日在门前唱些挑逗的曲子,撒些谜语,叫唱说:“一块好羊肉,怎会落在狗嘴里?”各种油滑的言语,无不说出来。
因此,武大郎在紫石街住不下去,想搬到别处住,于是与妻子商量。
金莲说:“你这混沌不懂事的东西,你租了人家的房子,浅房浅屋,当然会有小人来搅扰!不如凑几两银子,买下两间房,住得气派些,也免得被人欺负。”
武大郎说:“我哪里有钱买房?”
潘金莲说:“呸!你这个无能的材料,身为男子汉,却这么摆布不开,常让老娘受气。没有银子,就把我的钗梳拿去卖了,凑一凑钱,有什么难的!以后有了钱,再买钗梳不迟。”
武大郎听了妻子的话,凑了十几两银子,买下了县门前包括上下两层共四间房屋作为住所,第二层是楼房,还有两个小小的院落,十分整洁雅致。
自从武大郎搬到县西街上,依旧卖炊饼为生。没想到这一天竟与自己亲弟弟武松相遇。当日兄弟相见,心中欢喜。武大郎请武松到家中,在楼上坐,从房里叫出潘金莲与武松见面,说:“前几天在景阳冈上打死老虎的,便是你的小叔。现在他刚被任命为巡捕都头,是我同母所生的弟弟。”
金莲双手合十上前,便说:“叔叔万福。”
武松倒身下拜。
金莲扶住武松,说:“叔叔请起,折煞奴家了。”
武松说:“嫂嫂请受礼。”
两人互相推让了一会儿,最后互相磕了头起身。
不一会儿,武大郎的女儿迎儿端茶上来,二人各自饮了。武松见金莲的容貌十分妖娆,只低着头不敢多看。过了一会儿,武大郎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席间,武大郎下楼去买酒菜,留下金莲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着。金莲看着武松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又想到他徒手打死猛虎,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中却暗暗赞叹:“同是一个母亲所生的兄弟,为何我家那位身不满尺、矮小粗俗,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我真是倒霉才嫁给了他!如今看武松这样健壮,何不让他搬来我家住?我看这段姻缘大概就该落在他身上了。”
于是金莲满面笑容,问:“叔叔你如今住在哪里,每日饭菜由谁准备?”
武松说:“武二我刚被任命为都头,每天要到上司那里听命,别处住不方便,就胡乱住在县衙前暂时找了个地方住,每天安排两个执勤兵帮忙做饭。”
金莲问:“叔叔为何不搬来我们家住?省得在县衙前让那些土兵服侍做饭,弄得又脏又麻烦。一家人住一起,随时要喝些汤水,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为叔叔做饭,也干净得多。”
武松答道:“多谢嫂嫂好意。”
金莲又问:“叔叔没有成家吗?可以请婶婶来我们家一起住。”
武松答道:“武二我尚未婚娶。”
金莲问:“叔叔今年几岁了?”
武松答道:“虚度二十八岁。”
金莲说:“原来叔叔比奴大三岁。叔叔这次从哪里来?”
武松说:“我在沧州住了一年多,本以为哥哥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没想到他搬到这里来了。”
金莲说:“一言难尽。自从我嫁给了你的哥哥,日子过得太苦,被人欺负,所以才搬到这里来。要是有叔叔你这样强壮威武,谁还敢欺负我们!”
武松说:“家兄向来本分,不像我武松这样鲁莽。”
金莲笑道:“你这话说反了!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脾气爽快,看不上那些三打不回头、四打合身转的人。”
武松说:“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
两人在楼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妖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潘金莲陪着武松在楼上说话,武大郎买了些肉菜果饼回来,放在厨房里,走上楼叫道:“大嫂,你先下来一下。”
金莲应道:“你这不懂事的东西!叔叔在这里无人陪,你却让我离开。”
武松说:“嫂嫂可请自便。”
金莲对武大郎说:“你怎么不去隔壁请王干娘来帮忙?就这么不知变通。”
武大郎去请隔壁的王婆来帮忙。王婆把饭菜安排端正,都送上楼来,摆在桌子上,都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郎让潘金莲坐主位,武松坐对席,他自己打横坐在旁边。三人坐下,武大郎给各人斟酒。
金莲拿起酒杯说:“叔叔休怪,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喝杯薄酒。”
武松说:“谢谢嫂嫂,你别这样说。”
武大郎忙着来回倒酒,金莲笑容可掬,频频招呼武松:“叔叔,怎么一点肉和水果都不夹一口?”
于是,她挑好的菜,递过来给武松。
武松是个直爽的人,只把金莲当作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女人是个婢女出身,惯会迎合讨好。也没想到她心里另有引诱武松的心思。金莲陪着武松喝了几杯酒,一双眼睛却只盯着武松的身子看。武松被她盯得不自在,只得低下头。喝了一会儿,酒意渐浓,武松便起身告辞。
武大郎说:“二弟没事的话,再喝几杯吧。”
武松说:“多谢了,我改日再来看望哥哥嫂嫂。”
于是,二人送武松下楼。出了大门外,金莲便说:“叔叔,一定要搬来家里住,要是不搬来,我们两口子也会被别人笑话。亲兄弟总比外人亲近,你若是搬来,也算是替我们争口气,总是有好处。”
武松说:“既然嫂嫂如此盛情,今晚就去取行李搬来。”
金莲笑道:“奴在家里等候着!”
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
几点碧桃春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