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
嫋嫋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
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
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
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回到縣衙前的客店,收拾了行李鋪蓋,交給執勤兵挑著,領到他哥哥的家中。潘金蓮見了他,仿佛撿到金銀財寶一般歡喜,立刻打掃了一間房讓武松安頓下來。武松吩咐執勤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哥家裏住下。
次日武松早起,金蓮也慌忙起床,為他燒水淨面。武松梳洗完畢,出門去縣衙報到,金蓮說:“叔叔報到好了,早點回家吃早飯,別在外面吃了。”
武松答應去了。
武松到了縣衙報到完畢,忙碌了一上午,回到家時,金蓮已齊齊整整擺好飯菜。三人一起吃了飯,金蓮雙手捧一盞茶,遞給武松。
武松說:“嫂嫂辛苦了,我在這裏吃住總是不方便,明天我找個執勤兵來幫忙。”
金蓮連聲說:“叔叔怎麼這樣客氣!我們是自家人,又不是伺候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在,但她做事笨手笨腳的,也指望不上她。就算找了執勤兵來,他上鍋下灶也不乾淨,奴眼裏看著也不放心。”
武松聽了說:“那就多謝嫂嫂照顧了。”
有詩為證:
武松儀錶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裏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不多說,自從武松搬到哥哥家住,取出一些銀子給武大郎,用來買餅、茶果等,請兩邊的鄰居來喝茶,大家紛紛來給武松捧場。武大郎還專門安排了回席宴請他們,不在話下。過了幾天,武松又拿出一匹彩色綢緞,給嫂嫂做衣服。
金蓮滿面笑容,便說:“叔叔怎麼這樣客氣!既然叔叔賜給奴家,我也不敢推辭。”
於是接了綢緞,道了萬福。
從此,武松一直住在哥哥家。武大郎照舊上街挑擔子賣炊餅。武松每日去縣衙承差辦事,不論回來得早或晚,金蓮總是歡天喜地為他準備茶飯,武松心裏倒覺得過意不去。那潘金蓮時常借著說話的機會挑逗他,然而,武松為人正直,不為所動。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眼看已是十一月,連日寒風呼嘯,天空彤雲密佈,紛紛揚揚飛下了一天大雪。但見:
萬裏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
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
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
飛鹽撒粉漫連天。
當時呂蒙正,窯內歎無錢。
當日,這雪直下到一更,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衙裏報到,直到中午仍未回家。潘金蓮早早把武大郎趕去賣炊餅,自己請隔壁的王婆幫忙買了一些酒肉,又在武松的房裏點了一盆炭火,心裏自忖:“今天我要好好撩一撩他,不怕他不動心。”
那金蓮獨自冷冷清清站在簾子下,望見武松在雪裏,踏著亂瓊碎玉歸來。金蓮掀起簾子,迎著武松笑道:“叔叔感覺身上寒冷嗎?”
武松答道:“多謝嫂嫂掛心。”
武松進門來,摘下氈帽,那金蓮伸手去接,武松說:“不勞嫂嫂費心。”自己將帽上的雪拂去,掛在牆上,又解開腰帶,脫下身上的鸚哥綠緞襖,走進房內。
那金蓮便問:“奴等了一早上,叔叔怎麼不回來吃早飯?”
武松說:“早上有個熟人請我吃飯,剛才又有人請我喝酒,我不喜歡應酬,直接回來了。”
金蓮說:“既然如此,請叔叔到火盆邊暖暖身子吧。”
武松說:“正好。”
武松脫下油靴,換了襪子,穿上暖鞋,搬來一條凳子,坐在火盆邊烤火。那金蓮早已讓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把酒菜擺上桌。
武松問:“哥哥去哪里了?”
金蓮說:“你哥哥出去賣炊餅還沒回來,我和叔叔先喝三杯吧。”
武松說:“還是等哥哥回來,再一起喝吧。”
金蓮說:“哪里等得了他!”
說著,迎兒暖好一壺酒端上來。
武松說:“又讓嫂嫂費心了。”
金蓮也搬來一條凳子,靠近火盆坐下,桌上擺著杯盤,金蓮取來一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說:“請叔叔滿飲此杯。”
武松接過酒,一飲而盡。
那金蓮又倒了一杯酒,說:“天氣寒冷,叔叔再喝一杯暖暖身子。”
武松說:“嫂嫂自請。”
他接過酒杯,又是一飲而盡,然後倒了杯酒奉與金蓮。
金蓮接過酒來,呷了一口,拿起酒壺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這時,金蓮故意微微露出酥胸,半裸著雲鬟,臉上都是笑,問:“我聽人說,叔叔在縣衙前的街上,包養了一個唱曲的粉頭,有這回事嗎?”
武松說:“嫂嫂別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金蓮說:“我不信!只怕叔叔嘴上不說,心裏卻想著。”
武松說:“嫂嫂若不信,可以問問我的哥哥就是了。”
金蓮說:“哎呀,你別提他了,他什麼都不懂,整天醉生夢死的!要是他知道,還能賣炊餅嗎?叔叔且飲酒吧。”
說著,金蓮連著斟了三四杯酒,武松都一飲而盡。那金蓮也喝了三四杯酒,春心烘動,哪里按捺得住,欲心似火,只得借閒話來挑逗武松。武松心裏早明白了八九分,只是低著頭,卻不接茬。金蓮起身去燙酒,武松在房內拿火鉗撥弄炭火。
過了許久,金蓮暖了一壺酒回到房裏,一只手拿著壺,另一只手便去捏武松的肩,說:“叔叔只穿這麼點衣服,不冷嗎?”
武松已經有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金蓮見他不回應,便伸手去奪武松手裏的火鉗,嘴裏說:“叔叔你不會撥火,我來幫你弄,只要像火盆一樣燒得熱熱的就好。”
武松已有八九分焦躁,只是不作聲。
這金蓮也不看武松臉上的焦躁,便丟下火鉗,倒了一杯酒,自己呷了一口,剩下半杯遞給武松,說:“你若有心,就喝下我的這半杯殘酒。”
武松一把奪過酒杯,把酒潑在地上,說:“嫂嫂不要這麼不知羞恥!”
武松把手只一推,差點把金蓮推一跤。武松瞪著眼,說:“我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不是那種敗壞風俗、破壞人倫的豬狗!嫂嫂你不要這樣不知羞恥,做出這種丟人的事,若再有個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裏看你是嫂嫂,但拳頭可不會認你是嫂嫂!”
金蓮被他幾句話罵得臉上通紅,便叫迎兒收拾碗筷,嘴裏說:“我只是開個玩笑,何必當真!真是好不識人情!”
說罷,金蓮收了碗筷,自個兒進廚房去了。
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
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潘金蓮勾引武松不成,反被他罵了一頓;武松自己在屋裏生氣,心中尋思。
天色已近黃昏,武大郎挑著擔子,大雪裏回家。他推門進來,放下擔子,走進里間,見金蓮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便問:“你和誰鬧了?”
金蓮回答:“都是你這個不爭氣的,讓外人來欺負我。”
武大郎問:“誰敢欺負你?”
金蓮答道:“你還用問?就是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中歸來,好心為他預備酒飯,他見前後無人,便言語輕薄調戲我。迎兒也看見了,我可沒冤枉他。”
武大郎說:“我弟弟不是這樣的人,他向來老實。你別大聲嚷,免得鄰居聽見了笑話。”
武大郎撇下金蓮,來到武松的房裏,叫道:“二弟,你不吃點心?我和你一起吃點吧。”
武松只是不作聲,沉思了片刻,起身出門。
武大郎叫道:“二弟,你去哪里?”
武松也不答應,徑直離開了。
武大郎回到房裏,問金蓮:“我叫他也不答應,徑直望著縣衙的那條路去了。不知道怎麼回事。”
金蓮罵道:“你這個混沌蟲!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那廝是心裏羞愧了,沒臉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是去叫人來搬行李,不想繼續在這裏住了。你怎麼要攔住他?”
武大郎說:“他要搬走,豈不讓人笑話?”
金蓮罵道:“你這個蠢貨!他來調戲我,這不也是讓人笑話嗎!你要是願意,就跟他一起走吧,我可做不出這種丟人的事!你要是這樣,就乾脆給我一紙休書,我走便是,讓你們兄弟倆自己過日子去!”
武大郎被這金蓮罵得啞口無言,哪里敢再開口。正當夫妻倆在家裏爭吵時,只見武松帶了個執勤兵,拿著條扁擔,直接走進房內收拾行李,就要出門。
武大郎趕緊走出來,叫道:“二弟,為何要搬走?”
武松說:“哥哥別問了,說了也是自討沒趣,讓我自個兒去吧。”
武大郎不敢再多問,由著武松搬了出去。
那金蓮在屋裏喃喃訥訥罵:“卻也倒好,只道是親兄弟難捨難分,誰知道這個兄弟做了巡捕都頭,本該贍養哥嫂,反而來欺負人!花木瓜空好看,搬走了,倒是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武大郎聽了妻子的這些話,不知怎麼,心中反而放不下。
武松搬走後,就住在縣衙前的客店裏,武大郎照舊上街賣炊餅。他原想去縣衙找兄弟說話,但被金蓮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去,武大郎因此不敢去找武松。
武松搬離哥哥的家以後,不覺雪晴了,又過了十幾天。
話說那知縣到任已有兩年多,積攢了不少金銀,想托心腹之人送往東京開封交給親眷收存,預備三年任滿朝覲時,給上司送禮。但他擔心路上遇到不測,需要一個有勇力的人護送,突然想起了都頭武松,覺得只有他才能完成此事。
當日,他便召武松到衙內商議,說:“我有個親戚在東京開封城內做官,姓朱名勔,現任殿前太尉。我有一擔禮品要送給他,還要捎封信去問安,只怕途中不安全,若你能去才行。你不要推辭,回來後我自會重賞。”
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的提拔,哪敢推辭!既承差遣,我即刻啟程。”
知縣大喜,讓武松喝了三杯酒,又賞了他十兩銀子作為路費盤纏,不在話下。
武松領了知縣的指示,出縣衙回到住處,叫了執勤兵,買了一瓶酒和一些菜肴,徑直去了武大郎家。武大郎剛從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著,便讓執勤兵去廚房準備飯菜。
那潘金蓮餘情未斷,見武松又帶酒菜來,心中暗自猜想:“難道他是想我了?不然怎麼又回來了?我來慢慢問清楚。”
於是,金蓮上樓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上豔麗的衣裳,來到門前迎接武松。
金蓮拜道:“叔叔,上次不知怎麼的彼此誤會,你連著一段時間沒來,奴心裏實在沒著落。今天又見到叔叔你來了,真是太好了。可你怎麼還花錢帶了酒菜來?”
武松說:“武二我有幾句話,特意要來跟哥哥說。”
金蓮說:“既然如此,請到樓上坐。”
三人一起上樓,武松讓哥哥和嫂嫂上座,自己坐在一旁。執勤兵擺上酒、端上飯菜,武松頻頻勸哥哥和嫂嫂飲酒。金蓮便用眼角偷看武松,武松卻一直自己飲酒。
酒至數巡,武松向迎兒要來一副勸杯,讓執勤兵斟了一杯酒拿在手裏,對武大郎說:“大哥在上,我武二今日奉知縣的命令,去東京開封辦事,明日便要起程,多則兩三個月,少則一個月便回。我有句話特要和你說。你為人一向懦弱,我不在家,怕別人欺負你。假如以前每日你做十籠炊餅,從明日起,只做五籠出去就可以了,每日晚點出門、早點回家,不要和人飲酒。回家就關好門簾,省得惹是非口舌。若有人欺負你,不要與他爭執,等我回來再和那人理論。大哥你若依我,就滿飲此杯!”
武大郎接過酒,說:“弟弟你說得對,我都聽你的。”
說罷,他喝下了一杯酒。
武松又斟了第二杯酒,對那金蓮說:“嫂嫂是個精明的人,不需要我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掌舵。常言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家管好,我哥哥自然無須煩惱。豈不聞古人雲,籬笆牢,狗不入。”
那金蓮聽了這話,耳邊立刻湧起一陣紅,片刻間漲紫了臉。她指著武大郎罵道:“你這個蠢東西!有什麼話不能在別處說,非要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能立人,胳膊上也能跑馬,不是那種身上積滿膿血、連鱉都捅不出來的廢物。自從老娘嫁給武大郎,連只螞蟻也不敢進屋,哪里有籬笆不牢讓狗鑽進來的道理!你不要胡說八道,每句話都要有根據!就像丟下瓦磚,每一塊都要落到地上,不能懸空不著落!”
武松說:“若有嫂嫂做主當家,最好不過。只要心口一致便好。既然如此,我武松記下嫂嫂的話了,請飲此杯。”
那金蓮一手推開酒盞,跑下樓去,站在樓梯上罵道:“既然你這麼聰明伶俐,難道沒聽說過長嫂如母的道理?我剛嫁給武大郎時,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小叔,你怎麼突然冒出來了?說是親戚,卻要做喬家公。老娘我真是晦氣,偏偏攤上這麼多鳥事!”
說完,她哭著下樓去了。
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潘金蓮許多鬧騰。武大郎、武松喝了幾杯酒,坐不住了,一起下樓,兄弟倆灑淚告別。
武大郎說:“弟弟去了東京開封,早點回來,我們再聚。”
武松說:“哥哥,你不賣炊餅也沒事,就在家裏好好待著。我會叫人送錢來。”
臨行前,武松又叮囑說:“哥哥,我的話別忘了,在家仔細看好門戶。”
武大郎說:“記住了。”
武松告別武大郎,回到縣衙前的住處,收拾行裝和防身器械,次日就領了知縣的禮擔和金銀駝垛,雇了腳夫,起程前往東京開封。不提。
卻說武松走後,武大郎被那潘金蓮整整罵了三四天。武大郎忍氣吞聲,由著她罵,只依照弟弟的叮囑,每日只做一半的炊餅出門,未到傍晚便回家,卸下擔子便先去放下簾子,關上大門,回屋裏坐著。
金蓮見這情狀,心裏焦躁,罵道:“不識時務的東西!我還從沒見過,太陽還掛在半空中,就把大門關了,這不是給鄰居看笑話嗎?他們還以為我們家怎麼了。你就聽你弟弟的話,空生著卵鳥嘴、白長了個腦袋,也不怕別人恥笑!”
武大郎說:“讓他們笑去吧,我弟弟說的是正經話,省得惹多少是非。”
金蓮唾沫啐了他一臉,氣罵道:“呸!你這蠢貨!你是男子漢,卻聽別人調遣!”
武大郎搖著手說:“由他去吧,我弟弟說的是金石良言。”
武松離去後,武大郎每天都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金蓮氣得要命,和他吵了幾場。後來鬧慣了,金蓮就估摸著武大郎快回家時,自己先去放下簾子,關上大門。
武大郎見了,心裏也暗喜,心想:“這樣不是很好嗎?”
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花在臘月盛開,又早春暖花開。
這一天,是三月春光明媚,潘金蓮打扮得花枝招展,等著武大郎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等到武大郎快回家時,再放下簾子,自個兒進房坐著。
也是合當有事,卻見一人從簾子下走過。自古,無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金蓮的手裏正拿著叉竿放簾子,突然一陣風刮來把叉竿吹倒,金蓮手沒抓穩,叉竿不端不正打在那男人的頭上。金蓮慌忙賠笑,抬眼看那人,只見他大約二十五六歲,長得十分風流,頭戴纓子帽,插著金鈴瓏簪,手戴金銀鐲;腰細身長,穿著綠羅褶;腳上穿著陳橋細底鞋,腳襪潔白如新;手中搖著灑金川扇,更顯得他儀錶堂堂,如潘安的俊朗,心儀的人,風情萬種地從簾子下偷偷拋來一個媚眼。
這男人被叉竿打到頭,就停住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看,不想卻是一個美貌妖嬈的女人。只見她一頭烏黑如鴉的秀發,眉如翠彎彎的新月,香噴噴的櫻桃小嘴,挺直的瓊瑤鼻,紅豔的雙腮粉濃,嬌滴滴的銀盆臉,身材曼妙輕嫋,雙手纖細仿佛玉雕蔥枝,腰肢如楊柳般婀娜,肌膚軟濃粉白,腳尖窄翹。胸部肉奶奶,腿部修長雪白。更有一件緊致致、白鮮鮮、黑裀裀的衣裳,讓人難以辨清是什麼材質。看不盡這金蓮的美貌。且看她的打扮如何?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鬏髻,一逕裏縶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袖口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跨。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靨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男人見了她,心神先酥軟了半截,怒氣早已不見,變出笑靨。金蓮心知事情不妙,連忙向他深深拜了一拜,說:“奴家一時被風失手,不小心誤打了官人,請見諒。”
那男人一邊整理頭巾,一邊微微彎腰還禮,說:“無妨,娘子請便。”
這一幕被隔壁賣茶的王婆見到,王婆說:“這是誰家的官人?從這屋簷下走過,打得正好!”
那男人笑道:“確實是我的錯,衝撞了娘子,請不要怪罪。”
金蓮回答:“官人不必在意。”
那男人又笑著行了個大禮,回應道:“小人不敢。”
他那雙多年拈花惹草、慣看風月的賊眼,一直盯在那金蓮身上,離開時還回頭看了七八回,才搖搖擺擺地遮著扇子走了。
正是: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金蓮看見那人,長得風流倜儻、言語甜淨,不禁多了幾分留戀,暗想:“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住在哪里?他若對我無意,離開時也不會回頭看我七八次了。”她站在簾子下,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身影,才收起簾子,關上大門,回房去了。
看官請聽:
這人是誰?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官人。
西門慶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心中不樂,出來街上閒逛,正要去找應伯爵散心,沒想到路過武大郎的門前,被這一下子打在頭上。
卻說西門慶自從在簾子下見了那金蓮一面,心中思念不已,尋思:“這真是一個美人兒,怎麼能得到手?”忽然想起那隔壁賣茶的王婆,覺得可以從她那裏著手,心中打定主意:“若事情能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她也無妨。”
於是,他連飯也不吃,走到街上,直奔王婆的茶坊,走進裏邊水簾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剛才你行了個好大的禮!”
西門慶說:“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隔壁這個女人是誰的夫人?”
王婆說:“她可是閻羅王的妹妹,五道將軍的女兒,你問她做什麼?”
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事,別開玩笑。”
王婆說:“大官人,你怎麼不認得?她丈夫就是縣衙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問:“難道她是賣棗糕的徐三的夫人?”
王婆搖手說:“不是她。若是她,那倒是一對兒了。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說:“敢情是賣面餃的李三的夫人?”
王婆搖手說:“不是她。若是她,也是一雙。”
西門慶問:“難道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娘?”
王婆大笑,說:“不是她。若是她,又是一對。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說:“乾娘,我實在猜不著了。”
王婆哈哈笑道:“我告訴大官人了吧,她的丈夫就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聽了,跺腳笑道:“莫非就是人稱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
王婆說:“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真是一塊好羊肉,怎麼落到狗嘴裏了!”
王婆說:“正是這樣的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偏都是這麼撮合的。”
西門慶問:“乾娘,我欠你多少茶錢?”
王婆答道:“不多,休息一下再算,也不妨。”
西門慶又問:“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
王婆說:“說不好,跟著一個淮上的商客外出做生意,至今未歸,也不知是死是活。”
西門慶說:“你不讓他跟我,這孩子倒聰明伶俐。”
王婆說:“若得大官人提拔他,那就太好了。”
西門慶說:“等他回來再說。”
說罷,他起身作辭離去。
未過兩個時辰,西門慶又折回王婆門口,坐在簾邊,面朝武大郎的家門歇息。
王婆走出來問:“大官人,要不要喝個梅湯?”
西門慶答道:“最好多加些酸味。”
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奉給西門慶,西門慶喝了,把盞子放下,問:“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家裏還有多少?”
王婆說:“老身做了一輩子的媒人,凡事讓我幫忙說媒的,哪有人後來討不到媳婦到家裏的?”
西門慶笑道:“我問你的是做梅湯,你卻說做媒人,差得遠了!”
王婆說:“老身只聽見大官人問的是這媒人做得好。”
西門慶說:“乾娘,你既然是媒人,也給我做個媒,說個好親事,我自會重重謝你。”
王婆說:“看大官人這麼說笑,你家正房夫人要是知道了,我這臉上可受不住那耳刮子!”
西門慶說:“我家正房夫人性格最好。如今家中雖有幾房妾,只是沒有一個合我心意。你若見有好的姑娘,幫我介紹一個,便來說媒也無妨。若是再嫁的女人也可以,只是我要喜歡的。”
王婆說:“前幾天倒有一個不錯的姑娘,只怕大官人不要。”
西門慶說:“若有好的姑娘,說成了,我自會重謝你。”
王婆說:“那姑娘長得十分美貌,只是年紀大了些。”
西門慶說:“自古,半老佳人可共良緣,年紀大一兩歲也不打緊。她多少歲?”
王婆說:“那娘子是丁亥年出生,屬豬的,今年九十三歲了。”
西門慶笑道:“你這瘋婆子,真會扯著瘋臉開玩笑。”
說罷,西門慶笑著起身離去。
看著天色漸晚,王婆剛點上燈,正要關門,忽見西門慶又折了過來,走到簾子下的凳子坐著,朝著武大郎的門前睃望。
王婆問:“大官人要不要吃個陳皮甘草湯?”
西門慶說:“最好!乾娘多加點糖,放甜些。”
王婆連忙取來一鐘陳皮甘草湯,給西門慶喝了。
坐到晚間,西門慶起身說:“乾娘,記好賬目,明天還你錢。”
王婆說:“不急,來日再說。”
西門慶笑了笑,回到家裏,甚是寢食不安,心只在那潘金蓮身上。吳月娘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只當是因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也沒在意。
次日清晨,王婆剛開門,往外看時,見西門慶又早早在街前徘徊。王婆心中暗笑:“這小子心裏急得緊!我再拿些糖抹在他鼻子上,讓他欲罷不能。這廝專占縣裏人的便宜,且讓他來老娘我這裏出點銀子,也不差他那點風流錢。”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是個不守本分的女人,長年累月做些媒婆、賣婆的生意,還會收小孩子做學徒,甚至幹些雜活重活,鬼點子多得很。只見她: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裏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天,王婆正開門,在茶坊裏整理茶鍋。西門慶在門前來回走了幾遍,跑到茶坊的水簾後面,朝著武大郎的門口,不停張望。王婆卻假裝沒看見,只管在茶坊裏生火燒水,也不出來招呼。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給我喝。”
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好幾天沒見你了,請坐吧。”
不一會兒,她便端上兩盞濃茶,放在桌上。
西門慶說:“乾娘,陪我一起喝茶吧。”
王婆笑道:“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怎麼陪你喝茶?”
西門慶也笑了,過了一會兒,問:“乾娘,隔壁賣的是什麼?”
王婆回答:“他們家賣的是拖煎餅、乾巴肉夾菜餅、蛤蜊面、大辣酥。”
西門慶說:“你這瘋婆子,真是瘋瘋癲癲。”
王婆說:“我不瘋,他家自有親老公。”
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事,他們家做的炊餅若好,我買四五十個拿回家去。”
王婆說:“若要買炊餅,等他上街回來再買,何必上門去買。”
西門慶說:“乾娘說得是。”
喝了茶,西門慶又坐了一陣,起身離去。
接下來幾天,王婆坐在茶坊裏冷眼看著,見西門慶在門前來回走了七八回。待他又進了茶房,王婆說:“大官人,幾天不見面,今天真是巧。”
西門慶笑了笑,從身上掏出一兩銀子,遞給王婆說:“乾娘,且收了,算茶錢。”
王婆說:“何必這麼多!”
西門慶說:“多了你就收著。”
王婆暗想:“來了,這小子要上鉤了。先把銀子收了,算給我的房錢。”就說:“大官人看起來好像有心事。”
西門慶說:“乾娘怎麼猜得這麼准?”
王婆說:“這有什麼難猜的!自古入門不用問榮枯事,看人臉色便得知。老身我看過多少古怪事,這點小事我看一眼就知道。”
西門慶說:“我心裏有件事,乾娘若是猜得准,我就輸你五兩銀子。”
王婆說:“老身也不用三智五猜,只消一猜就能中個正著。大官人你把耳朵靠過來:你這幾天腳步勤,心思也重,肯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女人。我這猜得如何?”
西門慶笑著贊道:“乾娘真是智勝隋何、機敏如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麼回事,自那日她放簾子時見了一面,如同收了我三魂六魄,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回家茶飯不思,做事也沒精神。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幫我嗎?”
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經營這個茶坊,如同鬼打更一般冷清。三年前的六月初三,下大雪,那天賣了一壺茶,自那以後,就再沒什麼生意了,平時只能靠做點零碎的事情糊口。”
西門慶問:“乾娘,什麼叫零碎的雜活?”
王婆說:“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孩子,沒法過日子。頭一回便給人做媒,後來攬些衣服賣,又給人家抱孩子,也做些牽頭、馬百六,還會針灸看病。”
西門慶聽了,不禁笑起來,說:“我還不知道乾娘這麼有手段!若能幫我成事,我便送你十兩銀子做棺材本。你讓這個女人和我見上一面。”
王婆便呵呵笑道:“我開玩笑的,官人怎麼當真了!”
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倡狂,
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
生交巫女會襄王。